昨天,拿到了资中筠老师的新书,《财富的责任与资本主义的演变》。多年前那本绿皮儿的《财富的归宿》,堪称中国公益的扫盲教材,阿拉善SEE成立的时候曾经人手一本。如今,资老师增补了三章关于新公益的内容,重新出版。
发布会在朝阳公园的金融博物馆,也算是个蓬荜生辉的讲座,张维迎、任志强、刘苏里、雷颐都来了。
这几乎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领略资老师的风采。身为女性,而能被称呼为先生者寥寥,资老师是其一。
这当然是因为她的修养和学识,可她也是个精致的人。她穿一件紫色裙子,搭配米色披肩,脚上一双米黑色相间的皮鞋,再加上雪白的头发,她的年纪也有她的美态。
她不是刺猬,也不是狐狸。她有种古老的魅力,把个性与忠诚、优雅和真挚融为一体。这不简单。一般来说,个性者容易散漫,忠诚者容易平庸;优雅容易被误读为装,而真挚容易失之粗鲁。
这类似贵族淑女,能享受最好的,也能承受最差的。
她自己的出身和命运也是如此。1949年以前,她的父亲资耀华曾经是天津最负盛名的银行家之一。1949年以后,她和她的家族屡受命运的戏弄而不曾折堕。在近代中国,代际的公平常常被打破。也许经历起落,资老师才格外关注传承这件事。
关于公益和财富的归宿,这是资老师晚年最重要的研究。从1992年开始,她在这同一件事情上投注了23年的心力。想当年,小平刚刚南巡,财富积累伊始,如何奢谈财富的归宿。
她走在时代的前面,当然是位启蒙者。
很难说资老师是位乐观主义者,还是悲观主义者。她关于中美社会的研究当然具有相当的批判性,但她并未因此停留原地,仍在探索更加理想的事物。
书中增补的新公益内容,简单来说,就是后工业社会中,由数字化经济推动的公益创新。比如说,通过互联网平台来操作小额公益贷款;斯坦福大学甚至开发了关于公益慈善的大数据库,通过检索,更加容易地就能发现哪里有需要帮助的人,而他们又需要怎样的帮助,以及,能够帮助他们的机构和人在哪里。
不过,既然提到互联网和新经济,有件事情倒是令人好奇。如果说慈善的本质就是与人分享,那么共享经济的诞生会对慈善发生怎样的影响?互联网和共享经济的出现,降低了诸多社会经济活动的成本。也许在未来,原本需要慈善事业花费资金去从事的事业,可以由共享经济的技术、产品和模式来完成,从而节约社会成本,把慈善资金用到更加紧迫的地方去。(有嘉宾推荐了《零成本社会》这本书,对共享经济感兴趣的同学,回头自己找来读吧)
2007年的时候,我曾经在当时供职的《中国企业家》杂志做过一期NGO专刊。当时,这是一本为中国新兴商业阶层代言的杂志,财富的传承自然也是它的读者关心的话题。不过,在当时的采访中,我知道它有多么难。
李连杰刚开始做壹基金的时候,原本的关注方向是儿童心理干预。他的小女儿在巴厘岛海啸中生还,从此对水产生恐惧,留下心理阴影。这是他的初心,但难以坚持。因为儿童心理干预的工作成效难以被量化。
换句话说,李亚鹏的嫣然基金一年治好多少例唇腭裂儿童,这是可以写在报告里的数字,但一年有几个儿童的心理创伤得到痊愈,却很难估算。
壹基金是一家公募基金,每年要向捐助者们提供强有力的工作报告,以示公信力。最后,这家基金的方向不得不改为主要是救灾救难。
另外一位先生,他是富有的企业家。由于早早完成财富积累,他和他的商人朋友们成立了一家慈善基金会,专门免费为先天性心脏病儿童做手术。不过,他发现,项目在贫困地区的推进叫人困惑。捐出的钱层层过手,不知流向何处,目标受益人往往得不到,还有虚报或者重复申请。他没办法,只好规定申请者押手印。最后,连手印也很可能是假的。
还有一位先生,他几乎捐献了自己多年从商的全副身家。但是,他因此所能够得到的减税额度,还不到美国的十分之一。在中国,只有少数基金会的捐赠可以申请减税,而且只有钱款可以减税,物资和股权信托都不行。
任志强已经不再是一位地产商了,他拒绝谈论房市,但对于阿拉善和公益则津津乐道。他说,他和朋友们曾经在相关会议上讨论新《慈善法》的修订,建议把更加优惠的减税政策修进新法。最后,民政部说,税务是财政部门的事情,不归我们管。
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恐怕是“逼捐”。2008年,王石在汶川地震当中经历过一轮舆论暴力。2015年,这事儿轮到马云了。首富们在滨海新区爆炸之后拿出多少真金白银,这似乎成了一条道德的金线。
张维迎教授是中国最著名的自由市场经济的鼓吹者。他的市场观或许和资老师有差异,但他们反复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:“做慈善不能强迫,好比爱情。否则,就是不道德的。”
资老师甚至说:“中国当下,是前工业、工业和后工业社会的经济,在面对农业社会的头脑。”
王石遭遇风波之后的一年,我曾经见过他。提起一年前的事情,他的感慨是:我终于相信存在主义了,以前还以为萨特加缪写的是书上的事情,原来所谓的荒诞,它如此真实。
这恰恰是我最佩服资老师,甚至愿意在还没有细读她的著作时就愿意奉她为偶像的原因。且不谈她对于公益的创见——在一个荒诞的环境中,她身为一个知识分子,能够放下自己的智力优越感,常年、反复、不停地重申一些几乎属于常识范畴的事情,这需要耐心、勇气和智慧。了不起。
前一阵,我的朋友告诉我一件事。他是个挪威人,不远万里跑到中国来做慈善。他每年从奥斯陆的一位老富翁那里融到钱,在西宁和大理盖孤儿院,教贫困的孩子念书、识字、玩游戏,给他们一些家庭的温暖。不过,从去年开始,他在欧洲的资金来源越来越艰难——原因非常耐人寻味:
“他们都觉得,中国不是说大国崛起么,那么你已经是发达国家了,就不该再需要我们的钱。这些钱理应去到更加需要它、更加贫困的国家。”
这其中有种错位。中国号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仅次于美国。不过,要如何考量这个大国的财富分配的公平,以及贫富差距呢?我不是专业的经济学者,但我也会使用搜索引擎。键入“中国”、“贫富差距”这两个关键词,很容易就能够找到这么一组数字,它们对比了中国和美国的贫富差距状况:
2014年,美国联邦贫困线标准是,四口之家年均收入2万3850美元(年人均约6000美元)。相比之下,中国的贫困线则是年人均人民币2300元(约360美元),仅为美国的6%。
伟人说:“效率优先,兼顾公平。”
伟人还说:“部分先富,带动共同富裕。”
嗯,鼓掌。说得真好。
其实,整场发布会,包括资老师自己的书里,讲学理和案例居多,甚少有感情上的流露。不过,她话讲到一半,引用了巴菲特的一句话。她说,这句话让她非常感动,大意是说——
“一个模范教师工作出色,他得到的报酬是一封感谢信。一个士兵救了战友的性命,他得到的报酬是一枚勋章。一个投资者看出了一些证券定价的毛病,灵机一动,他得到的报酬是上亿的财富(就是指他自己)。这不公平。”
于是,巴菲特把90%的财富都捐了出来。
什么是公平?到了提问环节,其实我特别想问的是:有没有哪位企业家,他能够有这个见识和胆量,捐助和扶持中国的调查记者们?
我自己是商业和人物记者。这些年,我虽为自己的职业所累,过得动荡,但不虞匮乏。至于调查记者,他们就不一样了。若说媒体仍是社会公器,他们的工作是最辛苦,最值得尊敬,也最有公众价值的。但是就我所知,一个主笔级别的调查记者,月薪不过万元左右。抛开收入不谈,你知道,他们很有可能哪天就不见了,出现在央视的银屏上。
我的先生就是一位调查记者。天津爆炸发生一个小时之后,他就从床上爬起来,开几个小时的车去了现场。我是他的妻子,为他的健康和安全担忧,但他老给我讲笑话。
其中我最记得的一个笑话是,他采访当中认识了一位消防员的妈妈,她悲痛欲绝,举着19岁儿子的照片,四处寻找自己生死未卜的儿子。他帮不了她。就在前几天,他收到她的微信,说,我的儿子已经死了,但是弟弟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吗,这次赔偿据说是一人180万-230万——到底是多少钱?
所以,最后,我们还是要说到钱。也就是说,财富。
这几天,关于中国的慈善公益,最火爆的话题人物并非资中筠,而是郭美美。这位著名的年轻女性,她的审判也和钱,以及钱的流动有关系。
这会儿,我写完这篇文章,打算回家吃饭。我的先生正在家里写另外一篇文章,一篇关于郭美美的文章。他被要求说,这篇文章要抢热点,争取成为爆款,圈住尽可能多的粉丝和流量。
我想,他这篇文章一定比我这篇写资中筠的要受欢迎。毕竟这个时代,谁都喜欢年轻的、新鲜的,谁会喜欢年老的、严肃的。所谓社会达尔文主义,一代更比一代强嘛。